“流浪者”的交響之歌
——與指揮家呂嘉談舒伯特的交響音樂創作
王烈
音樂傳播者倫納德?伯恩斯坦
保羅 R.萊爾德
在20世紀的美國音樂家中,倫納德?伯恩斯坦(1918-1990)的職業生涯最為與眾不同。作為一名指揮家、作曲家和電視音樂節目主持,他成就斐然,成為同時代最為著名的美國人之一。伯恩斯坦音樂造詣深厚,才華橫溢:他是一名杰出的鋼琴家;他慧耳識音,能夠辨別并即刻演奏出幾乎所有風格的音樂;他對巴洛克時代至今差不多全部音樂風格都展現出高超的鑒賞力;他把握節奏、讀譜和音樂分析方面天賦異稟;他也擁有對戲劇的敏銳感,令他在指揮和作曲中如虎添翼。他的長輩們對音樂興趣索然,而且他的父親反對他從事音樂行業,但是,集這些稟賦于一身,令伯恩斯坦躋身幾大音樂領域的前列。
伯恩斯坦的父母均是在猶太人的移民浪潮中從烏克蘭移居至美國的。當時沙俄政府的反猶政策迫使大量猶太人外遷。他的父親塞繆爾?伯恩斯坦在16歲時來到美國,母親詹妮則在幼年時跟隨家人來到美國。塞繆爾?伯恩斯坦的叔父幫助他在美發行業起步,他先是在叔父的美發店里工作,后來開設了自己的公司。公司不斷盈利,他得以為孩子提供優越的成長條件,例如送倫納德上鋼琴課。在倫納德十歲時,一位姨媽家中空間有限,于是把一架鋼琴送給他家,這是倫納德第一次見這種樂器。伯恩斯坦在鋼琴課中展現了他的音樂天分,跟隨老師練習了大量曲目后他開始作曲。他的父親為兒子的音樂才能感到驕傲,但并不希望他成為音樂家。有時他不給兒子的鋼琴課付費,但年輕的伯恩斯坦通過彈鋼琴或鋼琴教學來賺錢,從而繼續鋼琴學習。后來伯恩斯坦在哈佛大學主修音樂,該學位與職業音樂家在音樂學院接受的訓練有所不同。他在那里結識了幾位地位顯赫的音樂家,如作曲家阿隆?科普蘭和指揮家季米特里斯?米特羅普洛斯。在他們的建議和資助下,伯恩斯坦前往費城柯蒂斯音樂學院學習,在那里他向弗里茲?萊納學習指揮,向伊莎貝爾?文格羅娃學習鋼琴。伯恩斯坦的另一位重要導師是謝爾蓋?庫塞維茲基,他是波士頓交響樂團的指揮,創立了坦格爾伍德夏季音樂節。在該音樂節期間,伯恩斯坦會跟隨庫塞維茲基學習。伯恩斯坦于1941年從柯蒂斯畢業,獲碩士學位,其后的兩年內他從事了作曲、為某些小型演出當指揮和參與音樂行業的其他工作。
1943年8月是伯恩斯坦人生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紐約愛樂樂團的新任音樂總監阿圖爾?羅津斯基聘請伯恩斯坦擔任助理指揮。當時的美國古典音樂家都前往歐洲學習音樂,因此,他作為一名在美國出生和受訓的指揮家在同時代的音樂家中獨樹一幟。在伯恩斯坦接下來事業飛速發展的幾年內,這一點作為亮點被多次宣傳。1943年11月14日,他代替著名指揮家布魯諾?瓦爾特成功指揮了一場在全國播放的音樂會,引起轟動。但他只在紐約愛樂樂團任職一年,到1945年,伯恩斯坦開始忙于擔任客席指揮,他的作曲事業亦同時起步。1942年,他創作了他的第一部交響樂《耶利米》,這部交響樂由匹茲堡交響樂團于1944年首次演奏。他還在波士頓交響樂團和紐約愛樂樂團擔任《耶利米》的指揮。伯恩斯坦為美國芭蕾舞劇院和舞蹈編導杰羅姆?羅賓斯的《自由的想象》譜曲,并多次與羅賓斯合作。這部作品于1944年首演,大獲成功。伯恩斯坦和羅賓斯等人在當年年底將芭蕾舞改編成百老匯音樂劇《錦城春色》,演出轟動一時。少有作曲家能同時在古典音樂和商業世界中取得成功,但伯恩斯坦卻在一年時間內將不可能變為可能。
盡管伯恩斯坦常常表示希望能在作曲上多投入一些時間,但他很少長時間離開指揮這個行業。從1945年起,他連續三個季度擔任紐約市交響樂團指揮,盡管該樂團資金匱乏。但在大部分時間內,他擔任客席指揮,并與以色列愛樂樂團、波士頓交響樂團、羅馬圣西西里亞管弦樂團等樂團,及后來的維也納愛樂樂團和倫敦交響樂團建立了密切的關系。伯恩斯坦也曾在日本工作,經常帶領西洋管弦樂團在日本巡演。他曾在1960、1970、1974和1979年帶領紐約愛樂樂團前往日本演出,并參與了歐盟青年管弦樂團和以色列愛樂樂團1985年在日本的演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幫助創立了日本的太平洋音樂節,倫敦交響樂團成為該音樂節的常駐樂團。伯恩斯坦與紐約愛樂樂團保持著最密切的聯系,1957年至1958年,他與米特羅普洛斯聯合擔任該樂團的指揮,1958年至1969年他擔任音樂總監,并開創了指揮家與管弦樂團之間有史以來最為成功的合作。在伯恩斯坦任期內,紐約愛樂樂團全年演奏,錄制了幾百張唱片。從1958年至1972年,伯恩斯坦制作了《少兒音樂會》及成人電視音樂節目,樂團也跟隨這位富有魅力、幽默風趣的總監一起在電視上頻繁亮相。伯恩斯坦特別擅長解釋復雜的音樂概念,并通過管弦樂團或鋼琴加以演示。他是一位造詣深厚的音樂教育家,為幾百萬電視觀眾普及音樂知識。伯恩斯坦在1969年離開紐約愛樂樂團,此后擔任該樂團桂冠名譽指揮,并在去世之前與之一直保持工作聯系。
伯恩斯坦的作曲生涯更為復雜。盡管作曲需要音樂天分和深厚積淀,但對他而言顯然并非難事。某些評論家會批評伯恩斯坦這位指揮家,但觀眾卻更欣賞他對音樂的熱情及他對音樂的親近感。然而,伯恩斯坦需要忘掉其他人的音樂,從而創作自己的音樂,這并非易事。伯恩斯坦音樂風格的關鍵是他的折衷主義,他在音樂中運用了多種風格。他常常將爵士、藍調和其他流行音樂與多種古典音樂風格相融合。伯恩斯坦常提起他對傳播音樂的熱愛,他曾說:“我寫(音樂)是為了與人們更加親近,這樣我可以與許多人進行深入而密切的交談……”他駕馭多種音樂風格和與觀眾溝通的能力在為普及的百老匯創作中顯得尤為重要,因為樂曲需要與聽眾迅速建立聯系。評論家們通常批評伯恩斯坦古典音樂作品中的折衷主義,但在最近幾十年,折衷主義在古典作曲家的作品中更為常見,從這一點看,伯恩斯坦儼然是一位先驅。現在他的一些古典音樂作品比他在世時更為受人歡迎,《西區故事》已成為經典之作。
他的作曲作品并不多:三部交響樂、兩部器樂作品可歸納為協奏曲、少量獨立的管弦樂作品、三部芭蕾舞劇、兩部歌劇、五部百老匯音樂劇、一部重要的音樂劇場(《彌撒》)、一些合唱作品、室內音樂、歌曲和鋼琴曲,及其他各種作品。鑒于伯恩斯坦同時忙于其他多種活動,他的音樂產量仍然令人贊嘆。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為紀念伯恩斯坦誕辰100周年演奏的作品展現了他各具特色的作曲作品。
伯恩斯坦在音樂劇中的創作最為成功。他還力求自己音樂劇中的作品均可用于音樂廳演奏。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將在2018年演奏伯恩斯坦五部音樂劇作品中的三部。伯恩斯坦的第三部百老匯音樂劇是《天真漢》,這是一部諷刺輕歌劇,其中有幾個在歐洲和南美的場景。伯恩斯坦抓住了這部劇歡快序曲中的莽撞感,他將不同主題交織成一種鳴奏曲的形式,創造了一部積極向上、引人入勝的音樂作品。他安排整個交響樂隊演奏序曲,并將其打造成他最受歡迎的音樂會作品之一。1957年,《西區故事》首演,在百老匯上演及著名的同名電影在1961年上映后,這部作品成為美國音樂劇的代表作并風靡全世界。它對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進行了創造性的改編,將其設置于年輕街頭幫派背景之下。杰羅姆?羅賓斯構思了這部音樂劇并擔任其導演和編舞。伯恩斯坦在配樂中熟練運用了音樂比喻手法,他將多種拉丁美洲文化、藍調和搖擺爵士及波普爵士中的元素同優雅抒情的旋律和性感撩人的節奏融合到一起。當伯恩斯坦為這部音樂劇譜寫管弦樂曲時,他得到了席德?拉明和歐文?科斯塔爾的幫助,伯恩斯坦后來還指導了這兩位在《西區故事》交響舞曲中的管弦編曲。《西區故事》許多主題在舞臺表演中都采用了相似的表現手法。1971年,伯恩斯坦為華盛頓市約翰?肯尼迪表演藝術中心的開場演出譜寫了《彌撒》,他將其稱之為“劇場音樂”,原因是其結合了多種元素:羅馬天主教彌撒曲的基調、向現代世界展示宗教內容的英文歌曲、風格多樣的舞蹈和音樂、搖滾樂隊、街頭游行樂隊和交響樂團。這部作品包含多層宗教和政治意味,氣勢恢宏卻又富有爭議,是許多劇院大型表演的備用曲目。伯恩斯坦將《彌撒》改編成交響樂,將前兩章管弦樂演奏的沉思部分安排大提琴獨奏,第三章則取財于《彌撒》的其他部分。該作品1977年由國家交響樂團在華盛頓市首次演奏,俄羅斯大提琴演奏家姆斯蒂斯拉夫?羅斯托羅波維奇擔綱獨奏,伯恩斯坦擔任指揮美國國家交響樂團。這部古典音樂作品啟迪人心,彰顯了彌撒曲的悲切哀婉和寬廣音域,從貝爾格、貝多芬和斯特拉文斯基等多人的音樂作品中汲取靈感,并與作曲家自身的抒情風格相互融合。
伯恩斯坦最為成功的兩部純粹音樂會作品是第2號交響曲《焦慮的年代》和根據柏拉圖的《會飲篇》為小提琴、豎琴、打擊樂和弦樂隊而作的《小夜曲》。這兩部作品都是基于文學作品的標題音樂,體現了伯恩斯坦廣泛的學術興趣。《焦慮的年代》是W.H.奧登的詩作,反映了二戰后伯恩斯坦一代的焦慮情緒。這首長詩圍繞著四個人物的討論展開,其中一個猶太人在全詩末尾朗誦了一段猶太教最為重要的禱告文,這可能激發了伯恩斯坦對這首詩的興趣。他譜寫了鋼琴獨奏和管弦樂交響曲,使其聽起來像一首鋼琴協奏曲,而且其結構與奧登詩作的結構緊密結合。開場的“化妝舞會”呈現了伯恩斯坦最為精彩的交響爵士,體現了搖擺樂和波普樂的影響。這部作品由波士頓交響樂團首次演奏,伯恩斯坦在其中彈奏了鋼琴部分,庫塞維茲基擔任指揮。奧登的這首詩是為知識分子而作的,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了解柏拉圖《會飲篇》的美國人可能更少。《會飲篇》講述的是幾位古希臘哲學家在晚宴上交流對愛的理解。《小夜曲》的每一章都以一個晚宴的參加者命名,五個樂章的音樂效果飽滿,“阿伽通”(Agathan)旋律優美,“厄里什馬克”(Eryximachus)節奏急促,結尾的“蘇格拉底、亞爾西巴德”(Socrates, Alcibiades)一章則更多的使用了交響爵士。《小夜曲》于1954年在意大利威尼斯首次演奏,由伯恩斯坦指揮,艾薩克?斯特恩擔任小提琴獨奏。在美國演出后,評論家對其評價褒貶不一,但伯恩斯坦音樂會作品的反響一貫如此。當我們在幾十年后的今天贊揚這些作品時,我們可以看到他將不同流派的美國音樂融匯在一起的做法是如此明智,他所創作的音樂作品不僅是對當時當地景況的描繪,更是紀念這位杰出的美國音樂家和音樂傳播者的一座豐碑。
本文由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委約。作者保羅R.萊爾德系堪薩斯大學的音樂學教授,他出版了多部關于倫納德?伯恩斯坦生平和音樂、美國音樂劇院等主題的作品。他的新書是瑞科圖書出版社“Critical Lives”系列中關于倫納德?伯恩斯坦的傳記。
天下時曾有山水,人間我輩重驊騮
高潔
公元1113年的一天,于禁中文書庫任職十八歲的王希孟向宋徽宗進獻了一份禮物,近36尺一幅山水長卷—《千里江山圖》。長卷徐展,青山綠水躍然紙上。這幅不到半年即完成的作品秉承五代畫家荊浩所言“搜妙創真”,表達的是意之境界,是當時文人的情懷與美學理念。
搜妙創真之大能,其實還有一人。六百多年后,1775年的意大利,一位在薩爾茨堡大主教教廷樂隊供職的青年人,在19歲這一年寫出了他一生最重要的幾部小提琴協奏曲。1773年,17歲的莫扎特結束了他在歐洲的游歷回到薩爾茨堡。作為樂隊的首席,莫扎特為自己與樂隊的演出,創作了這些作品。
除去第一首小提琴協奏曲的創作時間在1773-1775年間,從有時間標注的1775年6月第二首到同年12月第5首,一共也只花了莫扎特半年時間。把這5部作品相連,莫扎特用小提琴與樂隊為我們繪制了一幅聽覺的千里江山,一部時間的藝術:清麗雅致,細膩流暢,每一部自成一景,連接起來,畫風協調,氣勢宏大。樂隊與小提琴之間的對抗與平衡正應和了山水畫之“平遠”、“高遠”及“深遠”的透視之法。他在旅行中所見到的歐洲瑰麗音樂風光,遇見的一眾大師如J.C.巴赫,約瑟夫?米斯里維切克,喬凡尼?巴蒂斯塔?馬蒂尼等人的言傳身教,親耳聆聽過的那些偉大傳世之作,比如密不外傳的羅馬教廷瑰寶,葛利高里歐?阿雷格里所做合唱《求主垂憐》,皆匯聚成胸中丘壑,化作筆下音符。
不同于非小提琴演奏家出身的作曲家,莫扎特在其父親,德國曼海姆學派傳人、《小提琴演奏基本原則》一書作者列奧波爾得?莫扎特的培養下,成為當時最優秀的小提琴家,這就好比“千古畫帝”宋徽宗親授王希孟。所以他的小提琴協奏曲,代表著當時小提琴演奏水平的巔峰,其中充滿了傳承于巴洛克音樂的器樂語匯,比如連續不斷的琶音、音階、重復模進的音型,復雜的裝飾音,好比宋畫中推崇的“格物”,細致入微,纖毫畢現。據說莫扎特的版權意識極強,親自負責保管自己的樂譜及謄抄工作。
協奏曲這一體裁的起源可追溯到17世紀初有器樂伴奏的聲樂作品,17世紀末,器樂協奏曲慢慢發展起來。最早的一種形式被稱作大協奏曲,樂隊與一組獨奏樂器之間的對抗,還有一種是沒有獨奏樂器的協奏曲,而最后巴洛克時期所走出來的就是我們今天所常見的,獨奏樂器與樂隊的協奏曲,維瓦爾第協奏曲就是其中的典范。
莫扎特對協奏曲的探索從未止步,這五部作品一首首聽來可謂漸入佳境,后三首上演頻繁,以第五首為最,第三樂章帶有土耳其風格的回旋曲使其更有意味。如果說前兩首協奏曲更富沙龍音樂的意味,那么后三首則充滿了歌劇的對話感、交織著高歌淺唱,將小提琴女高音般的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它們稱得上是小提琴演奏者對古典風格品味與技巧的試金石,成為近年來很多國際比賽的規定曲目。
比起后三首協奏曲,前兩首可謂是“養在深閨”。這次演出的詮釋者,2015德國古典回聲獎獲得者年輕的小提琴家楊天媧說,比起另外的姐妹作品,這兩首協奏曲更加小巧精致,顯露出神童莫扎特活潑的性格、天使般的旋律,及作為小提琴家的高超演奏技巧。“對我而言,莫扎特的音樂,每一個音符都是那么純凈,就像孩子的心靈;再憂郁悲傷的旋律也包含一絲天真。這也許就是為什么音樂家公認演奏莫扎特的音樂如此之難,因為在我們這個充滿復雜,帶有丑陋的世界里,我們常常會忘記那些美好,純潔的東西。
元代溥光在《千里江山圖》題跋中說:“自可獨步千載,殆眾星之孤月耳。”然而閱盡世事的杜甫則說:“鄭公粉繪隨長夜,曹霸丹青已白頭。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間不解重驊騮。”2013年,故宮展出全卷時觀者寥寥,直到2017年再展,使得“故宮跑”盛況重現。莫扎特的小提琴協奏曲也有著相同的境遇,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更喜愛法國風格的作品,上世紀40年代以來,他的這些小提琴協奏曲才逐漸被世人所熟知。
千里江山圖以礦物顏料繪制,每打開一次,即有損耗,因此不常于世人眼前。莫扎特的這幅聲音的千里江山,則需要技藝精湛的演奏家為我們現場重現。如此,由誰來打開,決定著是否能令我們一窺作品的精髓。“我非常期待這次(2018年音樂季)與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及指揮呂嘉大師合作莫扎特小提琴協奏曲(第四及第五首),這是我常演的曲目,我從心底深深地熱愛它們。每一次演奏都能在愉悅與滿足中有新的發現,相信這次合作定會為我的再次解讀展開全新的視角,”2010印第安納波利斯國際小提琴比賽冠軍、德國韓裔美女小提琴家康珠美這樣說。
莫扎特時期,作曲家往往親自演奏自己的作品并兼任樂隊指揮,而本音樂季的另一位國際大師、維也納愛樂樂團首席萊納?霍內克,將秉承巴洛克音樂這一傳統,親自指揮大劇院交響樂團的同時演奏莫扎特第三協奏曲。他說,“對我而言這首樂曲是莫扎特最美的小提琴作品之一,巴洛克風格音樂元素與如歌的旋律相映成輝,比如第二樂章中小提琴詠嘆調般的吟唱。莫扎特在第三樂章使用了一首源自斯特拉斯堡的民歌,于是這首作品也有了一個昵稱—“斯特拉斯堡協奏曲”。莫扎特的音樂,作品越簡單,演奏上音樂表現力的挑戰就越大,每一個音符都需要被認真對待才能表現出其蘊含的情緒與美。這首作品就是莫扎特超乎常人天賦的完美例證。
華彩樂段本是音樂家即興發揮之所,后來作曲家、演奏家也逐漸將精彩樂段固定并記錄下來,創作出不同華彩版本,比如小提琴家約阿希姆及伊薩依的版本。這次,幾位演奏家將攜什么樣的華彩樂段來與眾人分享也十分令人期待。莫扎特的這五首作品成套展示的機會并不多見,因此即將到來的2018小提琴協奏曲演出季,格外值得珍惜。
清宋犖告訴世人:王希孟“未幾死,年二十余”,而莫扎特的生命也停止在35歲。早夭的孩子,久久不被父親承認的婚姻,不得不周旋于貴族之中的巨大生活開銷,使得這位不善理財的天才心力憔悴,不堪重負。張潮在《幽夢影》中說,古今至文,皆血淚所成。而對于十八歲的王希孟和十九歲的莫扎特來說,他們作品中承載的,是胸中所觀之美好大千世界,是少年人于柴米油鹽之上的詩與遠方,是不受世事束縛的勇敢與堅持,是他們那個時代美學價值的至高體現,是一個年輕得剛剛好的靈魂。
而如果向莫扎特之前之后放眼望去,我們會看到這個靈魂的來處,看到這條移步換景的古典音樂長河是如何在歲月中變遷,如何因眾多星辰的閃耀而依舊一往無前,奔流不息。如果把莫扎特的第一至第五小提琴協奏曲比作《千里江山圖》,海頓于1760年代所創作的C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就是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圖》,正應和了圖中之“春”色,全曲煥發著勃勃生機,其中第二樂章寧靜美好,小提琴的幾處裝飾音產生了空山鳥語的意境。如同二李對后世山水的深遠影響,海頓這位弦樂四重奏及交響樂之父、影響了莫扎特、貝多芬,與二人合稱“維也納古典派三杰”。因為他在古典音樂上承前啟后的不可替代性,大家都叫他“海頓爸爸”。
之后,莫扎特英年早逝,貝多芬被時代選中,從海頓手中接過了古典音樂的大旗。G大調及F大調浪漫曲充滿著柔情蜜意,這樣的作品,貝多芬只創作了這兩首,卻可稱之為他小提琴作品的代表,正合了《千里江山圖》之后南宋山水“精工之極,又有士氣”的雅致清潤之貌,將小提琴細膩入微的吟唱之美發揮至極。貝多芬與海頓的這幾首作品,皆創作于而立之年,更有了一絲沉淀下來的愛與溫柔。
當青綠山水逐漸失傳,被水墨所取代,小提琴協奏曲也迎來了浪漫主義時期及之后的20世紀現代派音樂,彌漫著一派寫意之風貌。面對前人的輝煌巨作,怎樣才能推陳出新,向世人證明“我輩豈是蓬蒿人”?蘇聯亞美尼亞族作曲家哈恰圖良在37歲時,創作了一首小提琴協奏曲,題獻給小提琴家奧伊斯特拉赫,奧伊斯特拉赫于同年在莫斯科首演并為此曲創作了自己的華彩。全曲包含著蓄勢待發之力,營造著一種奇異的意境,就好像李可染萬里游歷之后的山水,群山巍巍,撲面而來,而間雜其中柔軟細膩的悠長旋律就像畫中珍貴的留白,令人悵然而想往。
另一首創作于不惑之年的作品要數肖斯塔科維奇的小提琴協奏曲,1947年7月,在奧伊斯特拉赫的靈感啟發下,肖斯塔科維奇開始創作這首作品。如同張大千的《長江萬里圖》,同樣是長卷山水,顏色不同于18歲時的明麗,籠罩著一層略凝重的氣韻。不同于傳統協奏曲快-慢-快的結構,第一樂章肖斯塔科維奇獨特的旋律線悠長而充滿張力地緩慢持續著,就像寬闊的水面上漸漸浮現起山影,第二樂章則像快速涌動著疾風暴雨。有人將這首協奏曲分為慢-快-慢-快四個樂章。
五個樂章的小提琴協奏曲雖不多見,也是有的。1954年的夏天,36歲的伯恩斯坦在歐洲旅行時,以柏拉圖對話集《會飲篇》為靈感,創作了自己的五樂章小提琴協奏曲《小夜曲》。隨后由斯特恩在威尼斯首演,成為最有影響力的美國小提琴協奏曲之一。比起指揮上的成功,伯恩斯坦更希望做一個成功的作曲家。
行至當代,66歲的中國作曲家陳其鋼將自己對情感的領悟濃縮在他的單樂章小提琴協奏曲《悲喜同源》里,小提琴在混沌的背景中吟唱出“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此情當浮一大白。“那是離別時人們對奔向未知前程的憧憬與告別(永別)時的悲情。人們因得而喜,因失而悲,但一切事物皆由陰陽兩面組成,悲與喜如同得與失,有得必有失,”作曲家如是說。此曲于2017年在北京國際音樂節二十周年閉幕音樂會上由小提琴家文格洛夫首演,而這次的詮釋者小提琴家寧峰,則更熟悉這一份中國式含蓄的惆悵,即“得既是失,失既是得”的陰陽膠著與其中所蘊含的哲學意境。
而年過七十的作曲家趙季平用他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告訴人們,所有的跌宕起伏終將歸于平和。這是一首十年磨一劍,水到渠成的作品,滿滿沉淀著中國元素與情懷。此次音樂季的駐院藝術家呂思清將在舞臺上重釋此曲,必將給人以不俗的感受。在一個當代作品演出之際,觀眾便也有了融入、創造歷史之時機,就像曾親眼目睹名畫真跡,很多年后,可以悠悠對人說起,這部作品啊,當年在大劇院演出的時候,我也在那里。
陽春三月,與爾一同走進與紫禁重檐遙遙相望的那個半透明的圓形殿堂;一同傾聽頂級演奏家們合力重繪一卷意中的千里江山,一同以一個春秋的時光閱盡18、19歲的勇氣,30歲的愛戀,40歲的心潮,60歲的感悟與70歲的釋然;也一同回眸,望盡遙遠的千年時空,對著詩圣杜甫說一句:“天下時曾有山水,人間我輩重驊騮。”
本文由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委約,作者高潔為留美音樂藝術博士。